黄本子
那是一本薄薄的、封面已经泛黄卷边的旧本子,纸页脆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成屑末,它没有书名,只在封面上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三个字——“黄本子”,这名字实在算不上雅致,可它却是我童年记忆里最神秘、也最沉重的物件。
它一直躺在家中最深的那个樟木箱底,和外婆的几件旧衣服压在一起,外婆很少提起它,只是偶尔眼神掠过箱子时,会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,像平静湖面投下的一颗小石子,漾开一圈圈涟漪,又迅速归于沉寂,越是如此,这本“黄本子”就越像一块磁石,牢牢吸住了我全部的好奇心。
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,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,外婆出门去邻村串门,家里只剩下我,鬼使神差地,我搬开了那个沉重的樟木箱,一股混合着樟脑丸和旧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,我的手指触到了那个熟悉的、硬邦邦的封面,心跳骤然加快,我把它拿了出来,轻轻翻开。
第一页,不是我想象中的故事或图画,而是一串串密密麻麻的名字,用钢笔书写,有些字迹已经模糊,有些却力透纸背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,我不认识那些名字,只知道它们笔画繁多,透着一股陌生人的疏离感。 让我愈发困惑,有几句断断续续的话,像是日记:“今日东头阿牛家又送来了鸡蛋,称了二斤,记上。”“西头王婶借了半斤米,月底还。”“卖掉老母鸡三只,共得二十三元五角。”语言朴素得近乎干涩,没有华丽的辞藻,没有细腻的情感,只有最直白的记录,像一本账本。
我继续翻,纸页哗哗作响,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,突然,一张夹在中间的纸片滑落下来,我捡起来,那是一张黑白照片,已经泛黄,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,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,脸上带着些许羞涩的笑,眼睛很亮,望着镜头,她的穿着很朴素,但干净整洁,这不是外婆,我从未见过她。
我拿着照片,翻到本子的最后几页,那里有几行字迹,比前面的要潦草一些,仿佛写字的人情绪激动:“他走了,留下我们娘儿几个,这日子可怎么过?”“娃儿们上学要钱,药也不能断,只能硬撑。”“今日去镇上卖了血,换了五十块,先给老大交学费。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小针,轻轻刺着我的心脏。
我合上“黄本子”,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,关上樟木箱,那个闷热的午后,仿佛被一股凉意穿透,我忽然明白了外婆眼中的复杂情绪——那不是简单的怀旧,而是一种沉甸甸的生活重量,一种无声的坚韧。
“黄本子”,它不是什么传奇故事,也不是什么珍贵文献,它只是一个普通女人,在艰难岁月里,用最朴素的方式记录下的柴米油盐、人情往来、以及那些不为人知的辛酸与挣扎,它没有温度的文字背后,却藏着比任何故事都更炽热的母爱,和对生活最执着的坚守。
后来,外婆老了,眼神也渐渐浑浊,我曾有一次小心翼翼地提起“黄本子”,问她里面写的是什么,她沉默了许久,浑浊的眼睛望向远方,仿佛透过那本泛黄的小本子,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,她叹了口气,轻轻说:“那是娘的命,也是娘的念想啊。”
外婆已经不在了,樟木箱也不知所踪,但那本“黄本子”的模样,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,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物件,而是一段岁月的见证,一种精神的象征,它告诉我,最平凡的生活里,往往藏着最动人的力量;最朴素的文字,也能承载最深沉的情感,那抹黄色,是时光的沉淀,也是生命的底色,厚重,而温暖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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