淹没的救赎
“啊啊啊不要啊啊好多水不要啊啊好舒服……”——这断续破碎的嘶喊与呢喃,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,忽地被无边的黑暗与汹涌的潮水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。
城市在暴雨中垂死挣扎,浑浊的水流翻滚着,裹挟着碎裂的家具、翻倒的车辆、惊惶失措的呼喊,汇成一股浑浊而暴虐的洪流,我蜷缩在二楼窗沿,脚下的积水正以令人心悸的速度一寸寸向上攀爬,贪婪地舔舐着窗框,如同无数冰冷的手,要将整个世界拖入深不见底的冰冷腹地,绝望像冰冷的藤蔓,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,每一次搏动都沉重而艰难,窗外的世界,只剩下浑浊的汪洋,水声轰鸣,仿佛巨兽在无情地咀嚼着残存的文明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,一股奇异而强烈的暖流,竟从冰冷的骨髓深处,悄然涌起,它像暗夜里悄然绽放的幽光,微弱却固执地穿透了恐惧的浓雾,那感觉如此陌生,却又如此真实——并非麻木,而是一种近乎奇异的……舒适?这念头如同毒蛇,悄然钻入我的意识,我下意识地蜷缩起双腿,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,那寒意却奇异地唤醒了某种隐秘的战栗,这战栗,竟与那暖流奇异地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麻痹感,我竟在这吞噬一切的洪水中,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拥抱?那“不要”的呼喊与“好舒服”的呓语,在我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冲撞、撕扯。
突然,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,紧随其后的雷鸣震得窗棱嗡嗡作响,就在这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黑暗的刹那,我看见了——水面上漂浮着一只小小的泰迪熊,它柔软的绒毛被浑浊的水流浸泡得沉重而黯淡,却依然固执地浮荡着,它孤零零地漂着,像一个被遗弃的、沉默的见证者,不知为何,这小小的、无助的景象,像一把钥匙,猛地捅开了我记忆深处那扇锈迹斑斑的门。
童年夏日的午后,阳光炽烈得像融化的黄金,我赤着脚丫,不顾一切地冲向村口那条清澈的小河,冰凉的河水瞬间包裹住我的脚踝,那激灵的寒意直冲头顶,却带来一种近乎狂喜的解放感,我大笑着,挣扎着,任凭水流冲击着我的腿脚,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如碎钻,那时,也曾有过一丝微弱的恐惧在心底闪过,但那冰凉包裹带来的舒适感,那与自然之力嬉戏的纯粹快乐,瞬间淹没了所有不安,河水冲刷着脚踝,带走暑气,也带走尘世的一切烦忧,只留下纯粹的、冰凉而畅快的存在本身,那是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沉浸,一种在自然怀抱中彻底放空的、原始的安宁。
记忆的碎片与眼前灭顶的洪流猛烈地碰撞、融合,原来,这冰冷的触感,这被彻底包裹的窒息感,竟与童年那清澈河流中奔涌的、无拘无束的快感,有着血脉深处隐秘的呼应!恐惧并未消失,它依旧冰冷刺骨,但一种更强大的、近乎本能的冲动,却从这恐惧的灰烬中涅槃重生,那是一种对彻底消融的渴望,对挣脱一切重力的向往,对回归生命最初那片温暖、混沌母体的无声呼唤。
我猛地推开那扇沉重的、阻挡着洪水的窗户,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狂风,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了进来,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痛皮肤,窗外的积水,此刻已近窗沿,浑浊的水面在狂风暴雨中剧烈起伏,翻滚着白色的泡沫,如同无数只躁动不安的手,在黑暗中无声地招唤,我不再犹豫,不再挣扎,不再去分辨那“不要”的尖叫与“好舒服”的呓语,身体前倾,纵身一跃——
没有预想中的刺骨剧痛,只有一种奇异的失重感,身体瞬间被庞大、冰冷、浑浊的洪流彻底吞没,那巨大的力量,像一双无形而温柔的手,温柔地却又不容抗拒地包裹住我,托举着我,水流粗暴地灌入鼻腔、口腔,带来窒息的灼烧感,但奇异的是,那冰冷的触感却如同最古老的抚慰,渗透进每一寸肌肤,每一个细胞,挣扎是徒劳的,也是不必要的,在这绝对的、流动的黑暗中,我放弃了所有抵抗,任由身体随着洪流漂浮、旋转,恐惧的巨浪依旧在意识深处翻腾,但一种更原始、更强大的平静,如同水底的暗流,悄然蔓延开来,那是一种彻底的交付,一种被自然伟力重新塑造的眩晕,那“不要”的嘶喊,被水流无声地稀释、消解;而那“好舒服”的呓语,却在这无边无际的冰冷包裹中,找到了它最荒诞也最真实的归宿。
我漂浮着,像一片落叶,沉入那片由恐惧与奇异舒适感共同编织成的、无边无际的深渊,水的世界,最终以一种毁灭性的温柔,拥抱了它最迷途的孩子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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