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凤仪九天》

凤仪九天

紫宸殿的九重丹陛之上,金砖映着天光，却映不亮帝后御座上那张脸，凤冠上九只衔珠的金凤垂着流苏，遮住了她半阕眉眼，只余一点下颌的弧度，在肃静的殿宇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，阶下文武百官屏息，目光如细密的蛛网，小心地缠绕着那片明黄与朱红交织的至尊之位，以及她身上那袭繁复到令人窒息的翟衣。

她是皇后,萧明徽的皇后，世人皆道她母仪天下，凤仪九天，是这煌煌盛世上最耀眼的明珠，可明珠也有蒙尘的时刻，只是无人敢窥，亦无人敢言，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翟衣上用孔雀羽线细细织就的纹样，每一根丝线都牵扯着礼法的经纬，将她牢牢缚在这九重宫阙之上，动弹不得。

“皇后，”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侧响起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，却也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，“今日春光正好，御花园的海棠开得正好，可愿与朕一同去看看？”

她缓缓抬起眼,撞进一双含笑的眸子里，年轻的帝王萧明徽身着玄色常服，金线蟠龙在衣襟上隐隐游走，英挺的眉眼间是化不开的柔情，他望着她，目光灼热，仿佛能融化她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壳，她看着他，心中却是一片平静的湖面，不起半点涟漪，这“恩宠”，如同御花园里那些被精心修剪的花木，看似繁盛，实则每一分生长都离不开人为的掌控。

“陛下恩典，臣妾惶恐。”她垂下眼帘，声音温婉，如玉石相击，“后宫事宜繁杂，臣妾不敢稍懈。”

萧明徽眼中的光暗淡了一瞬,随即又笑道：“皇后总是如此恪尽职守，也罢，朕陪你处理完这些折子，再去不迟。”

他亲昵地伸手,想为她拂去鬓边的一缕碎发，她不着痕迹地微微侧头，避开了他的指尖，那只手悬在半空，片刻后才缓缓收回，轻咳一声，掩去了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，殿内的空气仿佛又凝重了几分。

凤仪九天,是她的荣光，亦是她的囚笼，她生于簪缨世家，自小便被教导着如何成为一个完美的皇后，如何端庄，如何贤淑，如何在这深宫之中，成为帝王最稳固的基石，成为天下女子的表率，她的言行举止，无一不经过严格的训诫；她的喜怒哀乐，皆要符合“皇后”这个身份的设定，她就像一只被精心培育的凤凰，羽翼丰满，色彩斑斓，却从未真正属于自己的天空，她飞得再高，也离不开这金碧辉煌的樊笼。

夜深人静时,她会独自站在凤仪宫最高的望月台上，望着宫墙外那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，没有九天翱翔的自由，只有四角高墙的禁锢，有时，她会想起幼时在府中后院荡秋千的日子，那时的风是自由的，笑声是自由的，连阳光都洒得肆意汪洋，可如今，她连秋千都不能再碰，那不合礼数。

“娘娘，夜深了，风大，当心受寒。”贴身侍女绛云轻轻披上一件斗篷，声音里满是心疼。

她回过神,轻轻拍了拍绛云的手，柔声道：“无妨，本宫只是想看看月亮。”

月亮清冷地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,圆满，却遥远，就像她此刻的处境，看似拥有一切，实则一无所有，她是这后宫之主，却连自己的心都做不了主，萧明徽待她不错，是帝王之爱里的极致，温柔，体贴，予取予求，可这份温柔，更像是一张无形的网，将她越缠越紧，让她几乎要忘记自己也曾是个有血有肉、有悲有喜的女子，而非一个符号化的“皇后”。

那一日,萧明徽在朝堂上力排众议，推行新法，与几位元老大臣争得面红耳赤，回到后宫，他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，却难掩兴奋，他将一卷奏折放在她面前，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：“皇后，你看，朕的新法，必能让这国库充盈，百姓安居，你是最懂朕的人，帮朕看看，可有疏漏？”

她展开奏折,密密麻麻的朱批映入眼帘，那些字迹，龙飞凤舞，充满了帝王的雄心与霸道，她仔细看了一遍，指着其中一条，沉声道：“陛下，此处关于田赋的调整，恐会引起地方豪强的不满，还需斟酌，循序渐进为佳。”

萧明徽闻言,眼中迸发出异样的光彩：“皇后所言甚是！朕竟险些忽略了这一点！有你在身边，朕真是……”他话到嘴边，却停住了，只是深深地望着她，那目光复杂难明，有欣赏，有依赖，或许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怅然。

那一刻,她忽然明白，她的“凤仪九天”，不仅仅是容貌的端庄，品德的贤淑，更是她这份与生俱来的聪慧与见识，是她在这深宫之中，能为萧明徽做的最有分量的“辅佐”，她是他的皇后，是他的贤内助，是他治国理政的基石之一，她的价值，早已与这江山社稷紧密相连。

她忽然释然了,或许，九天之上，并非只有无拘无束的翱翔，还有一种责任，一种与天地共生的厚重，她虽失去了个人的自由，却拥有了守护这江山、辅佐明君的使命，她的翟衣沉重，却承载着后宫的安宁；她的凤冠华丽，却也象征着母仪天下的责任。

“陛下，”她抬起头，眼中不再是往日的清冷与疏离，而是一种沉静的坚定，“新法利国利民，推行不易，还需陛下多多保重龙体，后宫之事，有臣妾，陛下可无忧矣。”

萧明徽望着她,许久，才缓缓展颜一笑，那笑容如拨云见日，灿烂而真诚，他上前，轻轻握住她的手，这一次，她没有躲闪，他的掌心温暖，带着力量，仿佛能将她从冰冷的礼法中拉回现实，感受到一丝真实的温度。

凤仪宫外,月华如水，洒在琉璃瓦上，泛着清冷的光，殿内，红烛高燃，映照着帝后相依的身影，她依旧是那母仪天下的皇后，凤仪九天，尊贵无匹，但此刻，她心中那片平静的湖面，似乎也泛起了一丝微澜，那不再是囚禁的悲哀，而是一种沉静的守望，一种与这江山、与眼前这个人，共同肩负起的，名为“天下”的重任。

九天之上,凤鸣清越，不再只是华美的装饰，更是一种力量的宣告，一种责任的担当，她的翅膀，或许仍被宫阙所限，但她的心，却已随着这江山社稷，一同翱翔在了那更广阔的天地之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