帝心莫测
紫宸殿巍峨耸立,檐角高翘如龙,在初冬稀薄的日光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,殿内金砖铺地,光可鉴人,空气却凝重得如同冻结的琥珀,御案之后,皇帝端坐如山,玄色衮服上金线绣的十二章纹在幽暗中明灭不定,如同深渊里潜藏的兽眼,他手中捻着一枚玉扳指,目光低垂,无人能窥其喜怒,大殿两侧,文武百官屏息垂首,连呼吸都压得极低,唯闻炭火在兽足香炉中偶尔毕剥作响,更衬得殿内死寂一片——这便是帝心莫测的日常,无声的威压比雷霆万钧更令人心悸。
朝堂之上,奏事官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,捧着奏疏的手指关节泛白,他刚刚禀报的,是江南大水之后流民蜂起,地方官吏却依旧横征暴敛,酿成数起惨剧,话音落下,大殿内落针可闻,皇帝缓缓抬起眼,那目光深邃如古井,没有波澜,亦无怒意,只是静静地落在奏疏上那触目惊心的“人相食”三字上,时间仿佛被拉长了,每一息都沉重地敲在百官心头,许久,皇帝才缓缓开口,声音平淡得近乎冷漠:“知道了,退朝吧。”
没有降罪,没有赈灾的旨意,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询问,百官们如蒙大赦,又似被更深的不安攫住,鱼贯退出,唯有新任户部侍郎王琰,年轻气盛,眼见百姓惨状,心急如焚,出殿时脚步稍缓,被皇帝的目光扫过,那目光依旧平淡,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,让王琰猛地一个激灵,险些跪倒在地,他心中一凛,再不敢多言,匆匆随人流退下。
退朝后的御书房,气氛与朝堂的肃杀不同,却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诡谲,皇帝卸下冕旒,只着一身常服,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之前,舆图上,江南的标记被朱笔圈出,那抹刺目的红,在广袤的疆域中,像一道新鲜的、尚未愈合的伤口,内侍总管赵公公立于一侧,垂首侍立,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。
“王琰,”皇帝忽然开口,打破了书房内的寂静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“如何?”
赵公公连忙躬身,声音尖细而恭敬:“回陛下,王侍郎确有赤子之心,昨夜在府中为此事长吁短叹,甚至砸了心爱的青瓷茶盏。”
皇帝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那弧度冰冷,毫无暖意,与其说是笑,不如说是某种猎物入彀前的审视。“赤子之心?”他重复了一遍,语气带着一丝玩味,“赤子之心,最易被利用,也最易……成为乱局的引线。”
他转过身,目光投向舆图上那片朱红:“江南水患,是天灾,更是人祸,那些地方官,盘根错节,牵一发而动全身,若此时雷霆手段,大张旗鼓赈灾,一则国库空虚,恐难以为继;二则,恐惊动背后更大的‘蛀虫’,使其提前遁形,反而打草惊蛇。”
赵公公躬身道:“陛下圣明,只是……流民苦不堪言啊。”
皇帝踱步至窗前,推开一扇窗,寒风瞬间灌入,吹得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,他望着窗外光秃秃的御花园,眼神悠远:“朕何尝不知百姓之苦?但帝王之心,非仁慈二字可蔽之,有时,暂时的‘不仁’,是为了长久的‘安’,朕要的,是斩草除根,而非扬汤止沸。”
他转过身,目光锐利如刀,直刺赵公公:“传密旨,让隐卫司的人悄悄下去,不必声张,查清江南贪腐网络,尤其是那些皇亲国戚暗中插手的证据,拨付一批秘库的金银,由王琰负责,以‘工代赈’,暗中安置流民,修建堤坝,朕要他亲眼看看,这官场之水有多深,也让他……历练历练。”
赵公公心中凛然,躬身领命:“奴才遵旨。”他心中暗叹,皇帝这番操作,看似对江南惨状无动于衷,实则暗藏杀机与深意,既安抚了像王琰这样有血性的新臣,给了他们施展的空间,又不动声色地布下了天罗地网,等待那些自以为隐藏很深的贪官污吏和背后势力跳出来,这帝心,深不可测,如幽谷寒潭,表面平静无波,底下却暗流汹涌,稍有不慎,便会被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几日后,王琰果然接到皇帝的密旨和一笔数额不小的“私房钱”,命他即刻南下,以“查勘水利”为名,实则“以工代赈”,临行前,皇帝在御书房单独召见了他,没有太多言语,只淡淡说了句:“江南水患,关乎国本,也关乎民心,王卿,好自为之。”
王琰叩谢皇恩,心中既有被重用的激动,更有沉甸甸的压力,他走出御书房,抬头望向天空,冬日的阳光依旧稀薄,却让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意,他不知道,皇帝的这句“好自为之”,背后隐藏着多么缜密的布局和多么深沉的算计,他更不知道,在他南下查赈的同时,一张无形的大网,已在江南的水乡泽国悄然张开,只待那些贪婪的鱼儿自投罗网。
紫宸殿的琉璃瓦在夕阳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,如同无数双洞察一切的眼睛,帝心莫测,这四个字,在权力的巅峰之上,从来不是一句空话,它关乎权衡,关乎手段,关乎在刀尖上跳舞的智慧,更关乎那颗在九重之上,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与冷酷的——帝王心术,而江南的百姓,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流民,他们能否等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天,或许,正取决于这莫测帝心,下一刻的抉择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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